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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4戈壁故事一|陈天歆:戈壁红玫瑰

2024.08.02

书中的戈壁,是瑰丽的、壮观的、浪漫的;

现实中的戈壁,却是高温的、寂寥的、甚至绝望的;


刚刚过去的这个六月,70余位HFI的学生、家长和老师,踏上了3天88公里的戈壁徒步之旅。

当你置身无垠的沙海之中,只能靠双脚来丈量旅程时,你看到的、想到的,又是什么?



真不敢相信我居然在按颜色写我的故事……这是一个很小学生的写法,但是翻来覆去地想,似乎是最好的载体了。


陈天歆Tasia


灰蓝色的启程 ——

灰蓝色是我晕晕乎乎下大巴,寻着阳光抬头,这片戈壁撞进我眼里的第一抹颜色。

我大概是这趟旅程中为数不多一开始就没设想过我会走不下去的人——我从来不爱运动, 但我喜欢散步,并且自认为有大把意志力和这片光秃秃的土地耗个够。

但是站在起点的那一会儿我还是空白了一下,我感觉到我的心在跳。

我可能并没有做好准备。

这片土地还是太大了,路标旗蜿蜒地散布,看不到头。一种空落和怪异似乎在啃噬我。不过行程表没给我太多时间纠结——发令喇叭几乎没一会儿就响了。

密匝匝的人群很快就散开了。很神奇的,如同一盆水泼向旱地,聚集时的噪音像渗进地里的,周围以一种惊人的速度变得安静。



队伍很快拉得很长。安静给人留下了足够的胡思乱想的空间。

我四处张望着,身后的远处有一座雪山,因为太远了,被天空染成蓝色。我低头,看到脚下荒芜的土地上一串串波浪形的鞋印。

我突然想到无论我在哪一寸戈壁,我都不可能走出那座蓝山的视野——它实在是太远了;无论我在哪一段路途,我都会踩过一道道同类的痕迹——我们脚下的路就是我们走出来的。

我在广袤的戈壁拽着这两个莫名其妙的念头,居然安心些了。

我还是没准备好。

跟生活中很多东西一样,我可能永远不会准备好,但它就是来了。

所以我迈开步子,向最近的摄像头咧嘴笑。

我感到脚掌抓住沙地,又离开。

我知道我也会留下一条蜿蜒的脚印。


橙色的高热 ——

那瓶粘稠的液体滑出,漫过几个刻度线,最后停住——医生叫我一口喝干净。

橙色是我退烧药的颜色。

第一天我状态很好——队里第三个到终点,甚至小跑了很长一段。我累得够呛,但并不觉得有什么问题。我很自豪——感觉自己为团队做了贡献,并打算明天继续大干一场。

做完拉伸后我径直倒在了营地的铺盖上。

热潮和寒意像海浪般反复冲刷我时,我依然觉得我只是累了。但当我握着筷子,死死盯着盘子里的番茄炒蛋,茫然的看着别人狼吞虎咽自己却一粒米都吞不进去时,我大概意识到了我的身体出了点小问题。

我在医疗帐坐了八分钟,听到医生宣读我的体温:

“三十八度七”

发烧了,甚至烧挺高。

我平静地拎着一袋药走出去冲了,又忍着恶心给自己添了半碗饭拌菜,然后吃干净——我必须吃下这些东西才可能好一点。

但是望着被吃空了的白盘子,我还是在心里骂了好多句难听的话。我知道着凉,乱吃东西,感冒或中暑肯定有一个是原因,但我还是幼稚地质问为什么,怎么偏偏是我。

明明才刚刚开始,明明还有那么多想试的。

偏偏来这出。

半个小时左右之后我感觉我还在烧,所以遵循医嘱又去了医疗帐。医生给我量了体温,然后掏出了那瓶橙色的退烧药。他跟我介绍他们管这药叫小甜甜,问我们叫它什么。我想了半天,只好说我们就叫它退烧药。他用亮亮的眼睛看着我。所以我笑了,笑得有些吃力,不过应该看上去挺灿烂的。

第二天我的体温降到三十七度六,稳稳擦上低烧线。

我感到有些昏沉,且依然吃不下早饭。但因为似乎还能动,所以依然站在了起跑线上。看到身边活蹦乱跳的同学,反观一脸死气的自己,我隐约有些不安。

这预感是对的。

100号旗,我走到25左右就跟昨天走完全程感觉差不多了——浑身疼,从肉疼到骨头——我的体力似乎没怎么恢复,感觉体温在上升,而旁边的人都健步如飞。

我想,我现在完全可以上医疗车——扯个我发烧了的借口,没有人会怪我的。我还正好可以体验一下坐救援车是什么感觉,毕竟人生嘛,重在参与。

但我还在走。

我似乎就是有种不甘心。

我有很长一段是死死跟在别人后面的,别人迈一步我迈一步。全心全意模仿他人的节奏能让我稍微忘记一点自己有多痛。

一个脚印到下一个脚印,我告诉自己我还能往前挪几米。

我连哄带骗带无视带催眠把自己弄到了50号旗。

50旗后我嗓子也说不出话了,连稍微仰头都会开始剧烈地咳嗽,吞水像是有人把啤酒瓶盖按进了我的嗓子。

高热和痛在把我的意志往下拽,上车的欲望在脑袋的高热里尖叫着到达顶峰。

但我还在较劲。

我自己都不知道我在较什么劲,它的意义莫名其妙。可能是活动费,可能是团队精神,可能是自尊和虚荣,可能什么都掺一点,也可能什么都没有,我不知道。

我只是觉得我应该走完。

走着看到旗子上的数字变成100简直太酷了,我不应该走不完,不应该向沙漠屈服,也不应该输给感冒这个蠢理由。

我硬把自己PUA到了80号旗,最后一个任务点。

我想我还挺擅长PUA我自己的。

队员们在凑七个人做任务,我是第七个。他们说等了半个多小时了,我还挺抱歉的。大家尽快做完任务,各自上路。



我把下巴搁在登山杖上,在十分钟强制休息时间内,在戈壁的热风中,就这么睡过去了。

我是被主办方一个老师叫醒的,她告诉我强制休息时间到了,有些关切地问我没事吧。

我想我当时的脸色估计差极了,不然她注意不到我,也不可能那副表情。

我摇晃地站起来,视野跟着也有些虚浮。肉似乎没什么知觉了,但每个关节又像被狗啃了一样一阵阵剧烈地钝痛着。喉咙依然说不出话。

还能动。很好。

——这是我脑子里为数不多清晰的念头之一。

最后20旗了,没关系,能做到的。

我毅然决然地走出帐篷投下的阴影,之后才敢回手给老师比了个耶——我觉得如果我不能把自己拖出那块阴凉的庇护,可能就不再会有勇气出发了。

我真的不知道这20旗我能不能撑下来,它对我来说太远太远了。意志像一把快烧尽的火,在高热的深渊边沿摇曳着,那么倔强,那么脆弱,看上去下一刻就要熄灭了,但又还在燃烧。

我不知道它能烧多久,

但至少此时此刻,我依然在路上。


亮黄色的太阳 ——

50到80旗那一段我差点没走下去。

腿软得仿佛下一步就要跪下去了,从胯骨到腰都在疼。身后的有脚步越来越近了,但是我没有任何多余的力气去提配速了。

太气了,又被超一个,我真是受够了。

我这么想的时候,那顶亮黄色的太阳帽映入眼帘。

——这是我们队员的东西,我几乎一眼就认出它了。

超过我的是两个我们队的人。

帽子的主人放慢了一点脚步,在我前面回头看我,问我怎么样,好些没。

我举起手在喉咙上打了个叉,又垮起一张批脸摇了摇头。

“我不能说话。”

接着我打了个大拇指。

“但还能走。”

他郑重其事地缓缓点头,似乎说了加油,然后继续向前走。

他走得很稳,刻下一个又一个脚印,没再回头。亮黄色的太阳帽被风吹起来一点,又落下。

我死死盯着他们的背影,仿佛在这逼人的热潮中抓住了一根稻草。

人生病的时候总会想依赖点什么,我一向鄙视这种情绪。

但此刻意识到眼前就有我们的人,这感觉真好。

我跟着他们,感觉自己还能再走一段。

我也真的跟着他们走到了80号旗。


我们队的队员基本上看到我,但凡能说得出话,都会问我一句好点没。


我坐在80旗补给站的角落,发不出一点声音,疼痛让呼吸一下都会起鸡皮疙瘩,过高的体温和气温一起烤着我。我静止着,静止到怀疑自己是不是快死了。

我们班一个男生走向我,叫了我的名字,问我好些没。

他看上去有点不知所措,好像第一次学会说这句话,字是一个字一个字蹦出来的,像盘子上的青豆,颗粒分明。我觉得这个比喻很有意思,但我笑不动了。

我跟他本来就没多熟,看得出他尽力了。

我发现我们队里其他队员也有在看我。我试着组织一个简短完整的句子,但是第一个音像是被门夹扁了,微弱且变形。我马上放弃了。

我向他们比了个大拇指

他们跟我说加油,别硬撑。

我尝试笑了。估计笑得很难看——他们明显没有露出放心了的表情。

亮黄色的太阳帽放在桌子上,我们零散地围坐一桌。

我突然感觉胸口有什么暖洋洋的在翻涌,可能有那么零点几秒我有一点点想哭。

没办法,我就是这么容易被安慰到。


80旗,我们记名次的前七个人是一起出发的。Harky老师兴奋地说我们如果七个人一起冲线,一定会促成一段佳话。

我看着队员们越来越远的背影没说话——虽然我确实也说不出来。我看着那顶亮黄色遮阳帽明晃晃地在前面。我知道我肯定做不到一起冲线,我唯一可能尝试的就是走完。

最后20旗Harky帮我多背了一瓶水,并且每五个旗给我洒水,监督我喝水。我看着他的背影慢慢地把我甩在后面,停下来等我,一点点放大,又再次把我甩下。

最后十旗的时候我真的不想走了,一点都不想走了,理智被疼痛撕得几乎稀碎。

但我是第七个,是最后一个要记分的位置,我后面一个队员看不到人影,而且附近看不到救援车。

Harky说我们到时候可以一起冲线。

所以我要走下去。

其实前两个理由不太成立——我们有对讲机,如果我真的赖在原地,他们会有办法来捞上我的。名次,让他们再等等后一个就好了。

但是我还是用这点我自己都不太信的理由说服着我自己——如果我能走完,没准我们队总时长能快个几分钟,没准这几分钟能决定什么呢。

我最终走完了——冲线的时候表情龇牙咧嘴,但是因为Harky倒数了三二一,所以还真踉跄着跑了两步。

最终确实是队里第七个到的。

我能动以后马上去了医疗帐量体温,不出意料的又烧回了三十八度七。


亮黄色,是那顶太阳帽的颜色,大老远就能看见,是戈壁里我最容易认出的我们组员的装备。

所以除了我们的队色灰色,它是我心里第二个代表同类的颜色。

我的队员们像是那片漆黑高热的深渊边上亮黄色的光点,在黑暗和崩溃边缘把我揪出来出一小块。我在那悬崖边蹒跚前行。

没有他们我绝对走不到终点。

那片高热最终还是把我拽下去了——医生郑重地告诉我明天绝对不能再走的了,我也很乐意遵循医嘱。

但是我至少有资本朝它哈哈大笑。

我能站在那一片亮黄色中间对它破口大骂,至少最艰难的那两天我可是全部走下来了啊。


灰色的遗憾 ——

那个晚上我不断咳嗽,惊醒,又迷迷糊糊地睡去。身子不断发抖,不管在睡袋里蜷得多小都没用,寒意像是浸透了我的骨髓。

我没怎么纠结就上医疗车了,并且像一片炒肉一样在里面死气沉沉地被颠来颠去。

最后一天我们队发挥得很好,除了我没人上车。大家小跑着到达,以两分钟的时间差在总时长上超过了后一队,并使橙队和蓝队的排名发生了戏剧性的调转。大家围坐在桌子前,所有人都在兴奋地讲路上的事——自己怎样倒霉地走错路,怎样死死咬住了哪个队的队员,怎样在冲刺时一路边骂边狂奔,又超过了多少人。

我从一个角落挪到他们桌边。我可能试过一起说点什么,但发现没什么好说的。他们状态最好的一天我一直在车上,我能说什么?

所以我笑着听他们讲,虽然似乎都没什么人看我。

我挺喜欢我们队的,真的。第一天破冰让我们从Go石(读出来就知道是什么的谐音了)和炮灰里投票选队名时,我就知道我们队癜得非比寻常。



当他们一边痛骂天地一边迈出一步又一步,灰色马甲的背影义无反顾地向前时,当他们扛着灰旗,“炮灰”俩大字在沙漠的热风中猎猎作响时,我很想说这队真是太赞了。

现在终于完赛了,大家庆祝着发挥得最好的一天。

这是他们话最多的一天。

我其实也挺想成为庆祝的一部分的,但是我一直在车上。我想高声讲点什么,拍着他们的肩膀,相视大笑,但我没有理由。

我不曾和他们共同越过那终点线呐。

所以我依然沉默地坐着,微笑,努力记住他们的故事。

我可能和大家一起开始了这个故事,但最终没能一起写完。

所以我的遗憾是灰色的,不是因为遗憾就是这么个惨淡的颜色。

是因为我们队旗是灰色的。

但我还是想说,我为灰队骄傲。

真的。


红色的玫瑰 ——

我带了一只红色的玫瑰上路,它是假的,它装在我贴身的包里。

我想我大概是唯一一个带玫瑰上戈壁的人。

它其实才是我上戈壁的主要目的——拍一组小王子主题的照片。我没有买橡皮蛇和狐狸——长得太假了。

从结论上说失败得很彻底——那朵玫瑰像是批在照片上的,一点也不合适。过于鲜艳的颜色显得怪诞而突兀。

(我本来不想放图片的,它丑到我都嫌弃,但又觉得该让其他同学引以为戒,所以还是放吧。那张甚至是原图,一点都没调过……)



这段旅程之于我有点像那朵玫瑰之于戈壁——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,但又很难解释清楚它的意义。

回广州后我昏睡了一天半,瘫了两天,勉强有精神,并且将要回归我那正常平淡的生活,但我还是在这给这个活动写宣传。

还写得欢天喜地。

什么变得懂事,培养意志,坚韧不拔……我触摸不到这些词。

但是偶尔走神的时候,余光处会浮现戈壁火红的夕阳,那片沙地上的热风会再次掠过我的耳朵,而肌肉的痛感还蛰伏在神经深处。

它变成了一些小碎片,和过往的成千上万个搭在一起,继续拼凑着我,给灵魂深处增添一抹淡淡的沙土气。

干燥的土地,蓝色的山脉,胸腔里的心脏随着鼓声共鸣——这些感觉我没法跟你描述,它注定讲不清楚。

但它确实在那里。

我想它就是此行的意义。



文/图

HFI学生 陈天歆Tasia