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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0学生故事三十一 | 吕哲浩:真常不常

2020.07.02


吕哲浩(Michael Lyu)

华附国际部2020届毕业生,初中毕业于广东实验中学,在19/20海外大学中获美国卡耐基梅隆大学、伊利诺伊大学厄巴纳-香槟分校,英国伦敦大学学院等院校录取



文字 | HFI Y12 吕哲浩

图 | HFI 天宇 / Eric

版权归华附国际部 | 转载请注明出处



我的三年高中生活,说实话,平平无奇,乏善可陈。若是一年一年地誊写,未免太过无趣。不如挑些印象深刻的事情,记录一二,以博诸君一笑。



17年夏天,我回老家乡下避暑。那年的太阳尤为毒辣,晒得我终日窝在家里不敢外出。每天唯一的消遣就是听老人家讲讲祖辈们的故事。然而乡下老人口音极重,我大都听得一头雾水。只能从音调和皱纹的起落里猜个大概。


有一夜我起床小解,在田埂上不经意间抬头,看到满天星斗闪烁。虽说是满天星斗,实际上近代农村污染极严重,也就稀稀拉拉地看到一些。加上那天是十七,月亮大得恼人,一屁股盖住半边天,留给繁星的空位就更少。但不知为何,那晚的夜空始终印在我脑海里,在浅浅的一层土灰里时隐时现,挥之不去。许多年后,我还能在梦中一颗一颗清晰地看到那些星辰的排列。


古人说夜色凉如水,实在是绝妙的比喻。夜幕和繁星的凉意,是深邃、彻骨的。同北风那种生硬的寒意不同,夜空的凉,更像是山中深潭,把人浸没,无处可躲,无可抗拒。只是用眼看着,那寒意就不知道从哪里涌上来,浸透每一寸血肉。 


我躺在田埂上,四下虫鸣层层叠叠地传来,远处隐隐有几点萤火。彼时恰好没风,方才被扬起的尘土还来不及落下,就这么停在空中。我感觉自己像是躺在海底,隔着一层光怪陆离的滤镜看着外面的世界,不知怎么想起家里老人讲的一个故事:


族中有一位长辈,是老革命,一辈子清贫。改革开放后,他远在香港的哥哥邀请他去玩,临走时给他买了诸多新鲜玩意儿。这位长辈非常高兴,坐火车回家的时候一时没忍住,打开包给邻座的人炫耀,后来果不其然,一觉醒来,发现自己被小毛贼摸了个底朝天。


“然后呢?”我问。


“还有什么然后?然后他回家以后越想越憋屈,没几年就过了”。


这个故事粗糙得像现编的寓言。老人讲这个故事的初衷,大概只是因为看到我的一堆华而不实的数码设备。但这个故事本身对我触动极大。在我的想象中,这位先辈总是一个鬼魂的形象:头发稀疏,眼神灰败,身上拖拖拉拉地披着一件军大衣,脚上是开了口的布鞋。他永远驼着背,在一条长廊里游荡,走一步拖一步,口中戚戚地呜咽:“哪个偷了我的东西?哪个偷了我的东西?”他的人生被压缩到了遭劫的那一刻,再也没有过去,没有未来。他曾经是志愿军坦克独立第一团的战士,在马良山炸得美国鬼子屁滚尿流;他也是十里八乡第一等的匠人,老屋里最漂亮的樟木桌子就是出自他手;要是时局稳定,他还可能是个诗人,是个画家,或是个音乐家。但是这些都不会再有人知道。就连他的亲人,只会记得他是那个被小毛贼气死的傻蛋。从此以后,他只是个孤魂野鬼,永远悔恨,永远痛苦。 


我打心底感到一阵寒意,浑身一颤。那是一种纯粹、干净的冷,并不令人痛苦。当寒冷袭来,手脚渐渐不再动弹,尔后心不再跳,血不再涌,像是变了个人,只剩下眼珠和脑子在慢悠悠地转。


村口一声狗叫,北落师门刚从南边的地平线上升起。


后来上学之后,生活就没那么多值得感慨的地方。平时盘算的东西也不过是考试的一点分数,同学借走的几十块钱。几年间,我的绝大多数精力都被用于和自己抗争。我是个很懈怠的人,平时做事从心所欲。有时想一道题能从早到晚,但背诵个把单词却迟迟动不了手。最为痛苦的是,高中主修的洋文,跟中文相去甚远。洋人写作注重逻辑,一板一眼非常严格。某个观点不能只说一次,非得翻来翻去地,从不同角度论证。若是有任何一个概念解释得不细致,老师就会假装看不懂。相比之下,中文写作在形式上就丰富得多。


诸如此类的话我还能再写几页,但现在想想,也无非是给自己的抗拒找借口罢了。我的问题在于,我是个爱空想的人。对所有的事情都非得刨根问底,想出个中道理;于是对于所谓“规矩”就极为抵触。然而规矩就是规矩,任务就是任务,又哪里有谁会来跟你讲道理。我非常崇拜这样一类同学:他们并不想什么道理,也不想什么意义。他们能够完全压制自己的想象而只忠于任务本身,一旦开始工作就能如老僧入定。他们头脑中有一张非常明确的列表,上面一条一条码着什么该做,什么不该做,且他们能坦然地接受这张表的指引。他们能活得轻松,因为所有事情都是确定的,因此没必要胡思乱想,也就不会有什么烦恼。当我还对着课本上一句话苦思冥想的时候,别人已经完成了全部的任务,开始整理复习了。


曾经有一位深谙此道的高手向我传授:“学习应从题目入手,而非概念”。我对此嗤之以鼻。后来慢慢品味,才琢磨出一点其中的韵味:不要提没有答案的问题。我对他的早慧和深度感到由衷地钦佩。我总是希望能找到所有事情背后的道理,找不到就会茶饭不思。因此一些困惑总会突兀地卡在我的脑子里,让我心烦意乱,热血上涌。这就好比一个街头魔术师,在某的口袋里变出了珠宝。某回家后百思不得其解,做梦都在想那串珠宝到底是怎么变到自己兜里的,想不出来就急得抓狂。这是人的天性。但是真正有大智慧的人,从来不会提出这类问题。譬如:这篇文章我是否该按自己的想法来写?老生常谈的命题文章是否有意义?再譬如:为什么某定理非得这样写?都是废话。人就是这样,越是想着要凉快舒适,就越觉得现在燥热难当。要是不想着凉快,也就不觉得热得难熬。


我枉受了好几年的煎熬,才隐约明白一点,现下追悔莫及。 


平时除学习外我的爱好不多。有点时间大多用来弹琴,或研究怎么弹琴。我发现这世界上的吉他手大概分两类,一类有表情,一类没表情。这样的分类其实大有道理:有表情的弹琴时大多面目狰狞,涕泪横流,是身随音动;没表情的则是满脸麻木,目光呆滞,是音随身动。我属于后者。我们麻木派的精髓在于把全部的激情都放在手上,其他所有的事情一概顾不上了。麻木派的技巧有个好处,能让演奏者极度专心,且冷静。弹琴时只能看到手指,听到音符,想到自己弹得如何,同夜空的寒意颇有异曲同工之妙,可谓天人合一,物我两忘。 


高二那年,我跟同学一起拉了个乐队上台演出,演一首自己编的歌。虽说是乐队,可东拼西凑加起来足有七八号人。可能当时觉得人多热闹罢。于是一众人就这么跟乡下嫁大姑娘似的,敲敲打打地上台了。天下戏班子大多都有这样的通病,总觉得往台上一站,那灯这么一闪,底下人这么一叫唤,自己就一定能艳惊全场。于是就这样稀里糊涂地上去了。我一上台发现压根儿听不清自己在弹什么,一下子手脚冰凉,差点儿没脑血栓栓在台上。后来硬着头皮弹下了整首歌,凭手感也知道不尽人意。 


于是又稀里糊涂地下来,几个人把我摊在观众席最后一排的阴影里。我感觉冷。由内而外的冷。在台上没来得及多想,下台了才想起来,清清楚楚地想起来,我刚才弹错了几个地方,是怎么弹错的。不知道为什么,我又想起几年前老屋田埂上那片惨淡的星空,一颗一颗的星在我眼前闪烁(后来再细想也有可能是现场的灯光照得),我从未觉得这股寒意如此地刺骨,如此地痛楚,如此令人窒息。


我不知道摊了多久,又慢慢缓过劲来。此时现场的氛围依然热烈,台前两个大音响震得天花板一下一下地掉灰,侧面的灯光在落灰里来回扫动,简直要把空气都烧穿。台下的人高声嘶吼,上蹿下跳。每个人,每束光,每粒灰,在每一秒,都有自己的位置,杂乱无章也严丝合缝。我的心思慢慢活络起来,像一条快被端上餐桌的鱼,最后一秒从案板上掉了下来,又顺着阴沟游回了大海。此时,光束间的黑暗是最好的保护色,我从人缝里悄悄游进人堆。没人谈论我,没人认出我。永远不会有人知道我差点倒在台上。他们八成已经把我忘了,八成把刚才那首歌也忘了。鼓还是一样敲,灯还是一样闪,台上的人早换了几茬。但那又如何?只要鼓响了,灯亮了,人群就有理由欢乐。


也许就是这个道理。我悄悄对自己说。今晚我来了,我弹了,这就够了,我有理由欢乐。至于其他的那些,又何必那么较真?我感到血液开始流动,一股久违的燥热涌上心头。此时台上乐手鞠躬谢幕,我搂着身边一个陌生人一起欢呼、鼓掌,喊到说不出话来,喊到眼泪鼻涕一起流出来。那一霎那,我突然感觉,也许我再也不会觉得冷了。


从窗口望去,北落师门正在地平线上落下。 


17年看它,我想它前世今生;

18年看它,我想它何去何从;

19年看它,我想它生老病死;

现在看它,我只会因看到而满足。


人嘛,就是这样一点点被改变,被成长。